若人生稱心如意，便不會說“若人生稱心如意”，所以，這一切都和小瑜沒有關系。

小瑜並沒有一覺睡到天荒地老，海枯石爛，只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罷了。醒來之後，還感覺這張床是某個溫柔鄉，他不想起來，他在感受雖睡醒卻一直不張開眼所擁有的冥想狀態——也就是常說的白日夢。

他不僅不知道睡了多久，也不知道就這樣閉著眼睛閉了多久。沒有一點時間概念，憑靈魂時間，他覺得可能這樣一天了，整整一天，是二十四個小時，數著有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八萬六千四百秒。

他想起在床上的某個階段記憶是模糊的——從此刻開始，他不知道什麽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了，只有以前，很久以前，很久很久以前。這意味著模糊之間睡了第二覺，他還想接著睡，可終究是有人找上門來。

那一段時間，有個人在外面喊裏面有人嗎？小瑜噌的一下就從床上蹦了起來，開開門，眼前是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。

原本小瑜還想問問自己有眼屎沒，因為他沒有水，沒有洗臉，可當看見來者只是一位相貌中等卻略微嚴肅的女人時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。不過，後來他終於如願所償，有可以問的對象，可他卻沒有問——他可以自己摸。

這是他第一個客人，他盡心盡力的要完成他的使命。可是，在人間難海之中起了風暴，一個浪頭就打翻了她，讓她跌落到了人間難海之中。

她跌落在人間難海之時，難海之中泛起了許多幽藍色的光茫。

小瑜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，那女人渡人間難海失敗了，意味著他的第一個客人渡難海失敗了。

坐在船頭發了很久的呆。他是擺渡人，可是盡管他小心翼翼的撐船，不斷的避開風浪，第一次擺渡還是失敗了，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原因，沒盡到擺渡人的職責。

良久，他噓嘆了一口氣，撐著站了起來，最後看了一眼彼岸所在的方向，他開始將船擺渡回去。往回劃不久，他就上岸了，這人間難海並不是原先以為的那樣寬。

過了一段時間，又來了一個魂，這個魂長得十分高大，肌肉猙獰，像是個狠茬兒。

他粗重的敲著門，惹得小瑜略有點不奈，可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所在，不得不去開門。並且，他很難見到一個魂，在人間難海，所有的魂都是匆匆過客，自然的，想對待好每一個靈魂。

肌肉大漢睜著大大的眼睛，粗獷著嗓門問候小瑜：“你是擺渡人？”見到小瑜點頭，大漢又道：“快，快把我擺渡過去。”

“著什麽急，趕著去投胎呢？”小瑜冷著臉說道。

“明知故問！”

小瑜啞然，有點慍怒，但還是本著職責所在，告訴他渡過人間難海的註意事項。

比如人間難海的水一定不能碰，意志一定要堅韌，不可動搖，不要想可有可無的事。

這個大漢雖表面很兇，可當數次海浪湧起，都沒有一次襲擊到擺渡船上，穩穩當當。

過了。

這個人通過了人間難海，在以後的時間裏也是極少數極快渡過難海的人。不一會兒，小瑜就擺船而歸，他是擺渡人，所要渡的難海並不寬，並且有擺渡船，只有載著其他靈魂的時候，人間難海才寬了起來。

小瑜，開始熟悉他的擺渡生活，他在這地獄世界裏完全不會感覺到累，不渴，不餓，甚至不會癢，能專心於某一件事。所以，雖然時間不知道過得快還是慢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，一切因重覆開始變得無聊，他也在很長的時間裏都保持著微笑服務，認真的說著渡難海時會遇到什麽，要註意什麽。

這千篇一律的話，終究厭倦了，他不再主動提起。後來他發現，他說的一切對於渡過難海一點幫助都沒有——所有的人，在渡人間難海時第一件事就是遺忘，自然便忘記了他的叮囑，正像所謂的好了傷疤忘了痛。

人間難海之中有千萬種苦痛，遺忘，也是人間難海的苦痛之一。

經歷過遺忘之後再遇舊痛，還是會痛，更加深刻了遺忘往往不是被動，而是主動。想將它隱藏，可人間難海偏偏要將它發掘出來，清晰在你的腦海之中，就像你無比在意，從而格外清晰，揮之不去，形影不離。

於是，爭渡者在人間難海之中沈淪下去。

除了和他們說一些必要的話，小瑜也想同到來的靈魂交流，可每一個要渡過難海的靈魂都是匆匆過客，說不上幾句話，不能了解深徹，漸漸的就倦了，不再去問別人的生前。而這種情況的終極原因，他想了很久，得出結論:靈魂不像生前那般客套，所呈現的更直接。比如：早上好——地獄沒有早上、你吃飯了沒——靈魂不用吃飯、今天天氣真好——地獄不講天氣、去哪裏去啊——都是去投胎的魂……當你有這種意向，說不定會被其他的靈魂嘲笑。

但還是在一個比較熱情的人的口中知道了些許其他緣由，那個人告訴小瑜，並不是人死了靈魂就變了。

陽間的人死了，魂會在外游蕩，他們也會孤獨，也會想訴說，於是在天地間游走的時候遇到同樣的靈魂的時候，也會訴說——也只是訴說。他們每個靈魂都可能不止訴說了一次，甚至三次十次，那是執念。他們也和小瑜一樣，會疲倦，不再和別人訴說心事。

不是魂變了，只是倦了。

他們是小瑜的過客，小瑜則是他們的擺渡人。

在空閑等待的日子裏，小瑜常常坐在沙灘上望著難海之中升起的數之不盡的幽藍色光茫，陷入沈思。

不知道做擺渡人多久了，他第一次聽見陽間兩個字，是一個青年男子在小瑜面前感嘆說出口的。

小瑜問他為什麽要在他面前感嘆，青年男子說他一個人說話會好無聊。

小瑜背負著雙手，望著人間難海。

“我不知道來這裏多久了，始終是我一個魂，我也會無聊，可最多的便是自言自語。”

說著，小瑜搖了搖頭，隨即轉過身盯著這名青年男子，充滿著狂熱：“你知道嗎？我多想和另外一個靈魂交談，我對著天說話，我對著地說話，我看著大海欲言又止。”年輕男子後退了兩步，小瑜嚇著他了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小瑜望著幽藍大海笑了起來，可他太久沒笑了，笑聲極為生澀……

陽間，陰間，陰陽相隔。過客，擺渡人，此時的一切情形很像陽間的他。

小瑜將他擺渡到彼岸，此岸又剩下了小瑜一個魂。一個魂，不知道要幹什麽，就飄到了房頂上，躺著，望著天上的星星，那每一顆星星，都像陽間的一個人。漸漸的，小瑜感到迷茫，迷茫到不知所措，孤獨和寂寞開始纏繞在他的魂上，使他很難受。而以往每當他難受的時候，他就會跑到沙灘上，靠近難海，伸出手去撈那些幽藍色的光點，很暖。起初的他，只是在有人被難海吞噬時伸出手觸摸那泛起的幽藍光點，去捕捉一個靈魂最後存在的痕跡，既為了撫平內心之中那莫明的傷痛，也為了感受別魂生前的溫暖。而後來，他會為了自己去抓上一把。

可時間久了，他發現這並不能徹底抹去孤獨，那藍光只是將孤獨隱藏了起來，一旦到了合適的時機，它就不再掩藏，肆無忌憚的爆發了出來，尤其是在一個魂的時候，整個靈魂都在作痛。

他就靜靜地的躺在房頂上，不作掙紮，他是一個被孤獨纏繞而絕望的魂。

以前，孤獨肆虐只在夜晚，可陰間沒有晝夜，孤獨沒了時間的安排何時何地都會沖出來。

為了排解孤獨，有一段時間，小瑜定了一個規矩，凡是來到這裏的人都要先自我介紹，展示自己的才藝——唱歌、跳舞、講故事、說臨死前說過的話、將要渡難海怕不怕、要投胎想投個什麽胎……為了讓每個人都遵守這條規則，小瑜變化出一本本子和一支筆，裝模作樣的。到了後來，他放棄了裝模作樣，能記在心裏。

有些魂很冷傲，像個死人一樣，小瑜就說不管你生前是誰，到了這裏都得老老實實的，否則投錯了胎可就不好了。

於是，那些桀驁不馴的靈魂也在這裏默默的說出一切，像是打開了心扉。

甚至在有一段時間，有人對他說謝謝，感謝他成為他這段記憶之中的最後一個傾聽者。

小瑜笑了，可他好久沒笑了，笑得很抽象。

孤獨，還是揮之不盡。當某一段時間，有個人問他來這裏多久了時，那種孤獨就像惡魔從人間難海鉆了出來，瘋狂的噬咬著他。

“我……我不記得了……”

“十年？”小瑜搖搖頭。

“百年？”小瑜又搖了搖頭。

“更久？”小瑜還是搖搖頭，說他不知道。

小瑜明白孤獨是沒有來由的，就算你看著太陽東升西落、草地枯黃，有事可做。就算你忘記時間，也要孤獨。從來沒有人說孤獨了多久，靈魂就更不會說。

小瑜站在渡船上，渡船靠在難海彼岸上，目光在地府的方向。又有一個魂上岸了。

孤獨太久了，小瑜想渡過人間難海，可天帝的話就好像在昨天對他說的一樣，他不知道為何如此，他分明的知道，天帝也說過，在地獄沒有明天。既然沒有明天，為什麽會感覺到昨天。

投胎做不到，返回陽間也不行，他問過了有關於下地獄的傳說。

在黑色小山後面還有座山，在那裏有由陽間到地獄的通道，可是那兩界界壁在半空中，他不會飛，飄不上去。

一切回到原點，他擺渡得了別人，卻擺渡不了自己。

接觸的靈魂越來越多，他也知道了許多的事。

能來地獄的人，或多或少的，在其體外都會圍繞著一定的白霧，這種白霧，是生命的氣息。白霧越多，生命的總量也就越多。

“殺死一只蚍蜉不費吹灰力，伐掉一棵大樹傾盡全力，生命的總量就在於創造或毀掉多少生命。”

這是一個周身圍繞生命白霧足有一米厚的人對他說的，他沒上天堂，這說明他衡量出生命的總量是通過毀滅生命。

“真是地獄無門自來投。”

小瑜心裏這般想著，開口問道：“你不怕被打入十八層地獄，小鬼們往你嘴裏灌人間難海的海水？”聲音略帶沙啞，好像吃了人間難海岸邊的沙子，嗓門不太好。

“不過是區區難海之水，小爺我頂多當作喝自來水。而且下十八層地獄的人不會經過人間難海，他們直接下到陰曹地府，我也是知道這一點我才來這裏的。”

小瑜內心不能平靜了，問道：“你了解人間難海的海水？你又是怎麽知道他們直接去陰曹地府的？”

“陰間有人間難海，陽間也有，而且是陰間人間難海的源頭。”

“怎麽可能？”小瑜皺眉，“可這和我之前問的有什麽關系？”

“陽間自然也有人間難海，要不然這條海叫做人間難海？”這個人指著小瑜後方，不回答小瑜先前的問題。

小瑜怔住了，人間難海，陽間不就是人間嗎？

“陽間的人間難海也有擺渡人嗎？”小瑜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
“陽間，每一個人都是擺渡人。”

被生命白霧籠罩的靈魂的話語在小瑜靈魂裏激蕩，小瑜感覺整個靈魂都要潰散。

“我明白了，我明白了，原來是這樣。”小瑜站立不穩，往後跌退了兩步。

“人間難海的源頭在陽間，所以陽間渡不過難海的人最終會墮落到陰間的人間難海。”人間難海裏的幽藍色光茫很多。

“大善之魂被選擇去往了天堂，大惡之魂下了陰曹地府，而諸如你等處於中間的人必須依靠自己，才能投胎轉世。”

“而既然陽間是陰間的源頭，你又知道關於陰間的事，這一切肯定是有人帶了出去，對不對？”

小瑜胸膛起伏，盯著白霧裏的人影。

“沒錯。”他往海邊走了兩步回應到。

“那他是從人間難海游出去的？”小瑜不敢相信，他看見太多靈魂沒能渡過難海，沈了下去，怎麽可能有人由陰間游到陽間？

“不，他是從通道反出來的！”他所說的通道自然是從陽間到地獄的通道。

“你可知道，我是天帝令我在此，成為擺渡人的？”小瑜微揚起頭，不敢相信，怎麽可能有人反出輪回路，那意味著與閻王做對，與天帝做對。

“巧了，他正是一位擺渡人。”白霧裏的人所說的話再次令小瑜震撼。

有一位擺渡人從輪回路上反了出去，將關於地獄的事帶到了陽間，這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與天帝作對？小瑜不清楚，他不知道那是何種力量，估計是法力。

“那他怎麽做到的？”小瑜想知道，因為他就是擺渡人。

“不知道。”白霧裏的人聲音平淡。

“你怎麽不知道……”小瑜質疑。

“我也是看經書上寫的。”白霧裏的人好似不耐煩了，說道：“別問了，送我去對岸吧，我在陽間游蕩了好久了。”白霧中傳出一聲長嘆。

“你是誰總該告訴我吧。”小瑜凝視著白霧，看著裏面隱約的輪廓。同時他也唏噓，這個人是毀掉了多少生命才衡量出了這麽多生命能量，他絕對是個殺星，不過竟然沒有下十八層地獄。

“我是誰？太久了，忘記了。”說完，他就朝擺渡船所在走去，小瑜見問不出什麽，便不再說話。

很快，船就到了彼岸，停在了淺灘上。

“我還是不明白，毀滅了那麽多生命卻不下地獄，殺的都是惡人嗎？”小瑜指的是十八層地獄。

“何為善，何為惡？下地獄又是下的什麽地獄？死亡地獄還是惡魔地獄……”聲音越來越小，籠罩在有一米厚生命白霧的人也越走越遠。

淺灘佇立了一會兒，小瑜離去，他突然覺得他當擺渡人挺好，不在陽間的人間難海之中渡厄，在陰間的人間難海之上泛船。而每一個到達彼岸而去的人看似瀟灑，其實他的一世過去了。

“說不定……我會擺渡到我認識的魂，也說不定……我會擺渡一個魂兩次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小瑜大笑了起來。

“就是太孤獨了。”遠遠的，小瑜看見了他的海岸，看見了他簡易的小屋，沒有一個魂在他的地盤上游蕩，他可以停下船睡一覺了，雖然不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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